一看标题便明白,我的邻居是酒徒。
我这半辈子,搬过三次家,每次乔迁,都让我摊上了一个酒鬼,来做我的邻居。于是,一位老朋友调侃,说什么人来做你的邻居,原本也是命里注定的,由不得你挑挑拣拣,那是上帝指令性的安排。
平生碰到的头一个酒邻,是在七十年代初期,那时我在云南山区的一所小学教书,条件十分艰苦。我宿舍隔墙的紧邻,是个贫下中农的子弟,由于出身好,被照顾调来教书,尽管他连小学也没毕业。这老兄别无嗜好(连有没有老婆都无所谓,快四十岁了,还守着一条光棍),但独独不能缺一件东西,这便是酒。当时工资低,三十元不到,他以农代干,拿的还是村里的工分,一个月收入,基本用来饮酒。酒呢,都是劣质货,一角钱一斤的散装玉米酒、红薯酒,不是六十度以上的不要。有次乡里的白酒坊被地震弄垮了,邻县有货郎担挑来卖酒,可惜只有五十度的,这位老兄围着货郎担转了一圈,愤怒地斥问:你这种酒也算酒?连我们这里的娘们儿你都灌不醉,这能叫酒么?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。货郎神情豁达,挑起酒坛就走,而这位老兄愣怔了一会儿后,只得尾随货郎担,低声下气地求对方把酒卖给自己。作为他的紧邻,我最了解他无酒可饮的日子,在一文不名的那些夜晚,他就去偷生产队卫生室的酒精,稍稍兑点水,如此也能解些谗。
第二位酒邻,是个女性,那时我在西南读大学,寄宿在她家。这位女东家是个资深寡妇,丈夫自杀,死得很严肃,死前留下一个字条,说就是因为你这个婆娘酗酒太甚我才寻死的。男人去后,她把那个寡守得很是认真,独身过了近三十年。这寡妇没有工作,全靠四五间小房的租金过日子,平常只做两件事:喝酒,唱戏(她是远近小有名气的京剧票友)。事过多年我才深刻地认识到,要论喝酒,这位寡妇才是货真价实的英雄。她每天的“酒事”是从清晨的漱口开始的,不用牙膏不用清水,她喜欢以酒漱口,让白酒在齿间及口腔内逡巡一遍,呼噜噜有声,然后一滴不剩全吞进肚里。我这位女酒邻还有一绝,比如票友活动演什么“贵妃醉酒”、“母大虫孙二娘”一类的古装戏,她可真的是在舞台上饮酒的,一句西皮二黄,一口六十度的老白干,边唱边饮,满台酒香。此女身上终年酒味不退,据她说,她去任何寺庙烧香,每次都有守门的庙祝挡驾,生怕庙宇里的香火点着了她身上的酒精。
眼下的一位酒邻,也有可圈可点之处。他是一家剧团的笛子演员,总在我的隔墙毫无止境地吹奏,聒噪得可以。这位笛手酒量惊人,常在自家的天井小院独自豪饮。他饮酒喜欢用一只葫芦瓢,任何瓶装的白酒黄酒啤酒,都得转到这只瓢里,才觉得受用,才觉得那酒喝得正宗。他酒量的基数是:白酒两斤,完了照样神智清醒,将酒瓶的瓶底凿个洞,吹古曲“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他的这种土制“瓶笛”在出访欧洲巡演时大受观众欢迎。
我常常想,正是酒这件尤物,才使他们欲仙欲死。他们终将在玉液琼浆里仙逝。 |
|